這個盤早在2017年就全部抵押,邊賣邊贖,網上顯示,我們那棟樓現在都沒有贖回一套,銷售什么都知道,還惺惺作態(tài)收集大華資料,煞有介事要補充這、增加那去“網簽”,其實根本就是在拖著他,不會付諸任何實際行動的。
2018年8月,我剛大學畢業(yè)不久,用實習攢的工資換了一次心心念念的環(huán)球旅行。遠在山西的男友大華因工作不能同行,所以每天隔著千山萬水打電話和我確認安全。
9月底,我行至埃及,大華興奮地給我遞來消息:國慶假期,他們一家也要去旅行了。他已經買好去海南的機票,打算帶父母來一場環(huán)島自駕游,順便考察下當地樓市。我叮囑他:“千萬要瞧仔細,咱們人生地不熟,可別被騙了。”他說沒事兒,已經網上做好了攻略,這次也就是“去看看”。
在我們山西,冬天寒冷漫長,多數地區(qū)空氣污染嚴重。在海南有一套房,不僅是健康養(yǎng)老的好去處,更是身份的象征——家里能騰挪出幾十萬來改善生活,說明至少也是個體面的中產人家。這種攀比之風在大華父輩的圈子里很是濃烈。
大華家在晉東南的一處小城,煤礦遍布,多數人賴以為生。大華父親年輕時就讀于煤礦類的中專,下井二十多年,臨近退休,快到了享清福的時候。看見身邊很多人在海南有房,老人家愈發(fā)心動。我和大華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,也不好干涉,只能擺出無所謂的心態(tài),提醒大華多多注意。
沒過幾天,大華跟我說,他們已經開始看房了。海南不僅是海南人的海南,更是全國人民的海南。省內十幾個市縣承載了北方各省“候鳥老人”們的不同需求:看海的、靠山的、臨近紅樹林的。好幾個地方還按地緣形成了“小東北”“小四川”“小湖南”等老鄉(xiāng)聚集地。這里的房價被冬季的氣溫決定,跟緯度高低成反比,在最南端的三亞達到峰值3萬多。由于預算不多,大華一家只能先看看北邊的幾個縣級市,均價1萬上下,是成為“島主”的最低門檻。
看房第一天,大華在微信上給我全程直播。長長短短的語音里,他充滿感慨:海南的房產和山西完全不是一個水平啊,文昌月亮灣看房不僅全程車接車送,還管吃;售樓處有觀光小火車,樓盤做得比景點還漂亮,到處是大片闊葉熱帶植物、五顏六色的花;小區(qū)游泳池是標配,還有噴泉和人造沙灘;樣板間一進門更是無敵海景,看得人豁然開朗,心情舒暢……
海南之行的第一夜,大華就心潮澎湃得沒睡著。然而過了一天,美夢就被打碎了——彼時海南限購政策剛出沒多久,卡了一大批資格不夠的人。開發(fā)商流失了不少客戶,為了盡快回款,基本上都不允許貸款買房。這當頭一棒把大華打得措手不及——他一算,即便是40多平的一個大開間,全款也需要近50萬,日后自己要結婚、老兩口養(yǎng)老也要開銷,只得放棄。
他們退而求其次,只讓中介帶看能貸款的房子。轉來轉去,把目光鎖定在了海南西北角的臨高縣,富力的一個小區(qū),緊挨著碧桂園的千畝大盤,片區(qū)成熟,北面靠海,均價1萬1。
大開發(fā)商,還能貸款,價格不算高,一聽國慶節(jié)還有活動,大華原本“只是看看”的心就有點動搖了。見他動心,銷售又扔出重磅炸彈——不僅能貸款,還能“首付分期”,算下來,一套100多平的三居,首付10萬就能拿到。
大華越聽越激動,繃不住了,當即交付5萬元,定下一套59平的小兩居,換來了收據和認購書。后來他和我解釋,這房子,父母退休后可以來常住,我們日后成家過年來小住幾天,用不著太大。小兩居正合適。頭頭是道,有理有據。
我看了大華拍的視頻,樓全部封頂,環(huán)境還可以,便默許了他的“規(guī)劃”。后來細想,幾天時間就買到,實在太快了,心里隱隱有種不踏實的感覺。只好轉念安慰自己,好歹也是大開發(fā)商,不至于。
可誰也沒有想到,我的隱憂很快就成了真實的噩夢,裹挾著大華一家和我,卷入了長達3年的拉鋸戰(zhàn)。
“總價85萬,首付26萬多,先交5萬,剩下的錢1年內還清就行。”
銷售是這么保證的,說一季度付一次就可以,大華一家人心滿意足。可得意忘形的大華忽略了一個致命的問題——他既沒有海南戶口,又沒有連續(xù)5年在海南交社保,壓根沒有購房資格。走出老遠,他猛地想起這個事兒,趕緊掉頭回去追問。銷售和他打包票,說他是研究生學歷,可以按照“人才引進”的政策把戶口落到海南,這樣就可以直接買房,不像其他人一樣麻煩。
“其他人是怎么做的?”
“直接花錢買啊!五六萬一個。我們和專門公司有合作,幫客戶解決這種問題?!变N售毫不避諱。
大華之前也看網上說,只要想買房,海南的開發(fā)商會想盡辦法讓你買成。沒資格“做資格”,沒流水“做流水”,需要證明的文件你沒有,那里有一堆蘿卜章幫你……看來還真是如此。
回家前,一家三口按捺住喜悅,約好“等房子下來”再向周圍親戚朋友透露——畢竟,首付要21萬,除了手頭的幾萬現金,剩下的十幾萬都需要攢。父子倆每年的收入加起來也就才這個數,能不能攢夠還兩說。
大華在2018年12月只身又飛去???,正式辦理落戶,擁有了購房資格。他意氣風發(fā)成為“國際島人”后,便聯(lián)系銷售,以為總算能簽購房合同了,可卻被告知要先交夠首付,也就是說,一年后才能簽合同。
期待落空,大華不得不加緊攢錢,趕緊還完欠的首付。從來沒過過緊巴日子的他,為這套房走上省吃儉用之旅:桌上的應季水果沒了,冬天的稀罕干果也少了,不再下館子,不再看電影,不再騎摩托,連和我維持異地戀的飛行頻率,也從每月一次變成了兩個月一次,還是我看他多。
他上班的地方是礦區(qū),灰塵特別大,每天鼻孔里都是煤灰,以前他總是抱怨,后悔聽從父親意見畢業(yè)后回老家成為煤礦子弟,現在海南成了他逃離生活的唯一出口。和我視頻時,他總把“明年過年去海南”這句話掛在嘴上,還大方允諾,“到時候你爸媽、你弟也都來住”。
過了幾天,更令人激動的消息傳來了:房子已經漲到了1萬3。相當于入手不到一年,已經賺了10來萬。這可把大華高興壞了,覺得自己頗有投資眼光??墒茄巯?,欠下的最后兩筆的首付款他卻籌不出來了。眼看著“掙了的錢”和房子要打水漂了,他不得不忍痛把自己的二手騏達賣掉,又問親戚借了點,總算湊齊首付,交上去了。我嘆了口氣,但眼下拿到購房合同確實第一緊要。
哪知這節(jié)骨眼上,當初負責賣房的銷售竟然離職了。交接業(yè)務的銷售小張是代理公司的新手,西服職業(yè)照藏不住稚嫩,業(yè)務上一問三不知。若不是大華隔三差五問一下,從來沒主動發(fā)過任何消息,更不會告知絲毫進度。大華問他到底什么時候能給合同,他哼哼哈哈了幾句,答復居然是“要等順利網簽、貸款成功”之后。
“貸款成功又要什么時候?”
“這得看銀行那邊。”
按一般貸款買新房的流程,簽了認購書后,只要達成一致,就應該先簽購房合同,進行“網簽”(交易雙方在簽好房子合約后,到相關部門進行備案,并將其公布在網上)。然后拿著網簽的正式購房合同去辦理貸款——但此時,大華已經被小張繞暈了。
次日,小張便通知大華提交個人資料,準備網簽。一年多的期盼,終于落在實際行動上了。
然而誰也沒有想到,新一輪漫長的等待才剛開始。
沒辦完手續(xù),加上疫情影響,2020年過年是住不上海南房了。好在已經辦網簽了,我們都以為,網簽一到,貸款一拿,搬家就是掰著指頭數日子的事兒了。
焦急等待中,3個月又過去了,網簽還是沒有一點消息。每次問,小張的回復都是已經提交了,讓耐心等待;再問,就說是一批材料一起提交的,審核會慢一點;如果還問,便會不耐煩地說,他們也在每天等、每天跑,比我們還著急,催他們有什么用。
挨到4月,大華真的等不及了。他開始轉變策略,哭窮賣慘,甚至給小張發(fā)紅包,求他多上點心,拜托他不管如何,房一定得給買下——因為他爸早已經忍不住塑造光輝形象,向諸位親朋間接透露了這個消息;加上疫情嚴重,封鎖管控日趨加嚴,再住不上海南的房子,他從外到內都要憋壞了。
小張心腸一軟,悄悄把他領導海燕的微信給了大華,還千叮嚀萬囑咐,千萬別說是他給的。
就這樣,事情進入了下一輪進展。
海燕很痛快,直接說現在就去看。當天下午,她就給了回復,說是房管局顯示提交的資料還不夠,網簽還需要無房證明、未婚證明等等。大華掛了電話就開始馬不停蹄準備,還專門跑到順豐辦加急,材料送出去才長舒一口氣。
本以為補充完資料后流程就會走得很快,沒想到,這次一等又是沒音了。大華中間幾次催促,希望能盡快落實此事。海燕很有水平,直接展示了摞在一起的厚厚資料,說這些都是正在等的業(yè)主,不止我們一家。為了作證所言不虛,她還專門把大華拉進業(yè)主群。
一個湖南大姐聽了大華的遭遇,給他支招,說可以先“面簽”(去銀行或者公積金處申請貸款),等銀行“面簽”下來后,直接就能辦理貸款,可以省去很多時間。大華找到海燕確認,對方也認可,并直言,“跑了這一趟,就不需要再來了”。
大華心里默念,但愿真的如此。
自從買房以來,他為了能順利貸到款,專門維護起自己的征信。不再借信用卡、不網貸,還盡量和周圍朋友多轉賬以提升流水。2020年7月,大華第三次飛往海南,開始著手辦理貸款審核面簽手續(xù)。國企的穩(wěn)定收入加上高學歷和良好征信,貸款審核順利通過。
萬事俱備,只欠“網簽”??奢喌介_發(fā)商接棒時,海燕又離職了。沒多久,小張連個通知都沒發(fā)人就不見了蹤影,大華便徹底和富力那邊失去了聯(lián)系。
大華多次打電話催促開發(fā)商無果,平日性子溫和的他臉越來越沉,情緒也逐漸不耐煩,怨氣開始蔓延到生活中,像個火藥桶,一點小事就能點著。有一回我忙著開會,他來了好幾個電話沒接著,我再打過去電話他也不接了,好不容易接了電話,便怒火沖天,劈頭蓋臉對我一頓指責,我正被領導訓了半天,也不甘示弱,和他吵了起來……這樣的事情多了,我倆本就艱難維持的異地戀也搖搖欲墜。
直到小張再推來另一個銷售李平,有了點處理事情的意向,大華情緒才稍微好點。但也好不到哪里去——這個銷售剛上任,對大華情況也是一問三不知,經常“給問問領導”,然后就沒了下文,大華倍感惱火,總有一種被戲耍了的感覺。
這中間,又有好幾個親戚來拱火:聽說你們家在海南買了房,什么時候能去住啊,給你們添一點家具?這讓原本就焦頭爛額的大華更是心煩意亂,只好找各種借口推諉。慢慢地,一家人誰都不敢提海南房了,聚會也不敢參加,生怕親戚再問起這事。
2021年在海南房里過年的心愿依舊落空。大華也顧不上放出去的豪言了,只想快點拿到房子。這時業(yè)主群里突然有人爆出,說海南最近在“嚴打”,2018年那批違規(guī)操作戶口的被嚴查了,連人帶物抓了一片,連參與的公務員都撤了職,事情不可謂不大。官員都落馬,至于遷戶口費的10來萬,自然也都充公打了水漂。群里有幾戶業(yè)主,如今要房子沒房子,要錢沒錢,更是慘上加慘。
大華也隱隱后怕,擔心自己購房在前、落戶在后會被查到。果不其然,李平發(fā)來了消息——所有的錢需要重新轉,認購合同需要重新簽,大華緊張地問:那網簽呢?李平冷冷聲音傳來:自然要重新遞。
那么算下來,可能又需要至少一年。
大華像是被吸進了黑洞,一路都是鬼打墻。房價上升的喜悅早被反反復復的折騰沖得七零八落,情緒臨近崩潰。我從深圳回到大華的身邊,準備進一步發(fā)展,親眼目睹了他的憔悴:每天操心上火,把自己關在房子里不停地打電話,晚上睡覺也一驚一乍,夢魘說話都是網簽、房貸。我看在眼里心疼,多次問他我能幫點什么忙,他也只是勸我不用擔心,一切都會弄好。
2021年7月份,大華手機突然收到了李平的短信,說購房資格下來了。我心里非常疑惑,大華落戶海南已經3年,資格早就有了,為什么現在才說“下來了”?我讓大華留心,銷售可能沒說實話。大華30歲了,但模樣和心智比實際年齡要小,他一直被家人保護得很好,心思單純,還和我辯解,說富力好歹是大企業(yè),應該不至于。
我嗆了他一句:“你又沒見過她(李平),怎么能這么篤定?”
8月,大華接到了銀行電話,說貸款審核有效期只有2年,馬上要到期了,到底貸還是不貸?大華一聽,徹底急眼,每天電話奪命催李平到底是什么情況。見實在瞞不住了,李平才開始交代:房子超出備案價銷售,原價71萬,售價85萬。能貸款的金額只有71萬的70%,而不是85萬的70%,想要買房,還得多交14萬。她和領導申請了折扣,只需要多交10萬就行。
我差點也被她繞糊涂了——按理說超出備案價銷售,我們不是應該交71萬的30%做首付,剩下的錢退回來嗎?怎么還要多交錢?我打過電話向李平詢問,可她滿頭毛刺,豪橫地說:“能接受就買,接受不了就退!”
退房?已經拖了三年,一家人心理上早已經把這套“海南房”納入“家”的一部分,這根眼前的胡蘿卜吊了這么久,怎么能說拿走就拿走?但要是不退房,再補交10萬,我們還有好幾樣重要事沒辦,哪里能拿出這么多錢?
輾轉反側一晚上,我和大華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,還是決定忍痛退房——26萬多加上10萬,小40萬的首付都有了,海南房子大把可以選,我們又何苦拘泥于小小的臨高?可大華爸媽那邊,還想繼續(xù)掏錢,畢竟,誰也不能接受充滿期待的房子在等待中凋敝。
我一邊做他們的思想工作,一邊追問李平退款的話,能不能也退點利息,多搏半寸補償,李平的答案是“不能”。我又問退款的話要多久,答案是“不確定”。再問那多交10萬的話,房子手續(xù)辦下來要多久,答案是“不確定”。
反正什么都不確定,我們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李平解釋說,“去哪家開發(fā)商都是這樣,走法律程序也一樣”,隨后便掛了我電話。
沒見過這么蠻橫的開發(fā)商。我又氣又惱,想著一定要投訴。到處求助發(fā)帖,可內容都如泥牛入海,消失得不見蹤影。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侵入我的心頭——是啊,一個人和人家世界五百強斗,我們能有什么話語權呢?
不甘心的我又轉而向懂行朋友求助,挨個訴苦,尊嚴在此刻不值一提。這時,一個在碧桂園做了多年銷售的姐姐給我回了消息——她一聽我的描述,便斷定是銷售和高層在“收黑錢”。
“應該是這個項目現在賣得差不多了,尾盤不愁賣,領導們能宰一筆是一筆。”她讓我去套話,問“這筆10萬放不放在合同里,開不開發(fā)票”。得到李平否定的回答后,她更加確認自己的判斷。
這會兒我才反應過來——原來自己干了大半年的“房產媒體人”,天天教人家注意買房中的“茶水費”,沒想到到頭來自己卻被開發(fā)商“收了”——所謂的“茶水費”,是指每套房在出售之前都會在房管局有一個專屬備案價,房子賣出時不能高于這個標準,開發(fā)商也按此價回款。市場行情熱時,往往一房難求,掌握銷控大表(相當于銷售進度表)的開發(fā)商高層便趁機加價賣房,美其名曰“內部員工指標房”,這其間的差價自然進了這些“城市總”“項目總”的腰包。
“報警吧,對方已經涉嫌犯罪了。”掛斷電話,那個姐姐聲音還是久久在我腦海里徘徊。
2021年冬天,國內的地產行業(yè)也徹底進入寒冬,越來越多的地產商暴雷?!褒堫^”恒大說不行就不行了,那個指點我內幕的姐姐說,富力最近也很缺錢。網上頻頻刷到恒大債權人集體討債的新聞,我也越看越焦慮——富力要是破產,我們的錢可就真要不回來了。
越想越著急。當天中午,我趕緊請假和大華拿上所有資料去了就近的派出所,想以被詐騙報警。我們在材料室等了很久,才等來一位干瘦的民警?;蛟S是我倆擾了他的午休,他有些不滿,冷著面問出什么事兒。我剛張嘴把在海南買房被騙的經歷說了半句,他就直接截斷,說這個案件不在他們所管轄范圍,想要報警立案,必須當事人飛到海南。
我解釋因為疫情,體制內的大華被管得相當嚴格,完全不能出省,并說已經聯(lián)系過當地派出所了,建議我們就近報案,立案之后派發(fā)請求當地協(xié)助指令,當地就能出警去追款。
沒想到,這位民警突然激動起來:“你們買房的時候也沒在我們這兒報備,怎么出了事情全推到我們這兒來了?”
民警抬了下眼皮子看了眼我,又低下頭看了下袋子里的各種材料。態(tài)度緩和了些,問什么時候買的房,我說,2018年10月,距今正好3年。民警把帽子往桌子上一摘,抬起頭瞪大眼睛聲調高了八度問:“3年了還沒簽合同,怎么現在才想起來報警?”
我說:“我們很善良,開發(fā)商說什么,我便都相信他了。”
民警站起來拿著資料說:“要是我,3個月不辦就找他去了?!庇洲揶泶笕A心真大:“你們家很有錢嗎?這么多錢放在那里,怎么不給我保管?你們就一點也不擔心?”
這幾句問得我們啞口無言。隨后,民警拿著認購書和各種打印出來的聊天記錄仔細看說:“這個也簽署了合同,他也確實蓋了樓房,想要告詐騙也不好立案,建議你們直接去法院起訴。”
大華以前經歷過一場官司,耗時兩年多,聽到又要去法院,嚇得連連擺手。我趕緊問還有啥辦法能快點,民警說:“不行就打當地房管局電話投訴吧,現在時興的方式,政府機構都是派單處理投訴單,年終考核要計算完成量的,應該管用。”
這半個小時,雖然被揶揄,但我對瘦干巴民警的印象大為改善,再三感謝之后準備離開。下樓的間隙,沒想到他居然追了出來,給我留下了他的電話號碼,還悄悄和我說:“要是投訴也不行,你們就去鬧吧。”
我看了他一眼,又感動又震驚。感動他真的體諒我,給了我建議,也震驚人民警察居然給我出這樣“餿主意”。
不過總得要試的。我和大華兵分兩路。他性格沉穩(wěn),說話冷靜,去和李平協(xié)商走退款流程;我情緒激昂,開始奮筆疾書,控訴3年來開發(fā)商的所作所為:違規(guī)首付分期、違規(guī)收取不符合購房資格客戶的定金、超時不辦理網簽,還有最重要的一點,富力該項目高層違規(guī)收取“茶水費”——條條腳踩紅線!
我大標題小標題,長證據短證據羅列了一大堆,開始網上收集各種投訴渠道。社會面上,省長信箱、縣長信箱、臨高12345、海南315……內部我也找到了富力的售樓處、投訴熱線和郵箱,一股腦該注冊注冊,該申請申請,復制粘貼連著發(fā)了十多封。完事后雙手一拍,等待政府7個工作日內給我的反饋。
我這邊稍作輕松,大華也陸續(xù)寄出了退款材料。接下來,又是等待。
這回我學聰明了點,多管齊下,邊等待邊給臨高縣房管局反映。畢竟是直屬管轄,應該效率最高。
可臨高作為一個直屬小縣城,總共也就幾十萬的人口,房管局連個官網也沒有,我千搜萬選才找到一個電話,工作日撥過去,幾十個也通不了一個。后來我就養(yǎng)成習慣,邊工作邊打電話,什么時候電話通了,就迅速離開工位去衛(wèi)生間和房管局訴苦、要錢。對方海南口音嚴重,溝通困難,加上我心急氣躁,有時候聲音大得領導辦公室都能聽到。同事們見我經常進進出出打電話,都關心怎么了,我只擺擺手說沒事。這些反常行為也被領導看在眼里,他好幾次開會強調,來上班就要以工作為重,不要讓個人生活干擾到工作。我知道是說給我聽的,只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,在沒人看見的地方繼續(xù)悲傷。
要款無果,每天回到家,一家人都垂頭喪氣。大華他媽看著像老了好幾歲,噙著淚抱歉地和我說,本來想讓我們在海南辦婚禮,現在房子也沒了,錢也追不回來,“哎,人怎么能壞到這個地步”。
我嘴上安慰說,沒事,事情已經發(fā)生了,就想辦法怎么解決吧。心里卻做了最壞的打算——本地要不下錢,就請假飛去海南報警。
馬上要過年了,一過年人員可能會離職,到時候要是李平也走了,再換來一個前賬不認的銷售,事情又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時候。
我決定趁熱打鐵,年前就追到這筆錢。
我已經徹底越過大華,成了“追債頭目”,每晚查資料讀法規(guī),勁頭比當時給房產大V寫稿時還足。為什么會遲遲“網簽”不了?我在網上一查,原來好多人都遇到了類似問題。也正是這番深挖,我才知道,原來地產其實是一場大肆騰挪輾轉資金、空手套白狼的金融游戲:
開發(fā)商一般會在拍地后和銀行借錢蓋樓,銀行怕錢還不上,會把土地和在建的建筑作為抵押物。等到樓房建得差不多開始預售時,開發(fā)商的錢就逐漸回籠。按照正常情況,拿到這些購房資金后,開發(fā)商會拿去銀行還債解押,給購房者辦理“網簽”手續(xù)——這時,法律上才正式承認這套房子屬于買了房的人了。
但房地產是個高周轉的行業(yè)。為了多掙錢,有些開發(fā)商會違規(guī)拿出監(jiān)管賬戶里的購房資金去拍下一塊地,繼續(xù)借另一家銀行的錢蓋房,等到下一期樓的預售款收回來,再還上筆賬。先前倒下的幾大巨頭,全都打著這樣的算盤,沒想到疫情一來,加上原材料價格上漲、國家政策管控,房子不好出手,拆東墻補西墻的游戲,自然玩不下去。開發(fā)商拿不出其他錢填窟窿,房子解押不成,不能備案,只好一直拖著。
大華的“海南房”這個盤,早在2017年就全部抵押,邊賣邊贖,網上顯示,我們那棟樓到現在都沒有贖回一套,其實那些銷售什么都知道,不過是惺惺作態(tài)收集資料,煞有介事要補充這、增加那,假裝去“網簽”,其實根本就是在拖著大華,不會付諸任何實際行動。我更不忍告訴大華對方臨清盤了還想再敲詐他一筆10萬塊(所謂打折后),內心只想和開發(fā)商死磕到底。
大華倒是風輕云淡,還勸我多吃點,多散步放松下心情??吹剿怀善鞯臉幼?,我氣不打一處來,把連日來維權得不到反饋的憤怒全撒在了他頭上,把他一頓臭罵。罵完見他坐在角落里不吭氣很委屈的樣子,又有些自責——在深圳時我每天生產三腳貓文章教別人怎么買房,疏于跟他溝通,導致最親近的人買房踩了大坑。說到底,我責任也很大。
我決心放平心態(tài),安心等結果。7個工作日后,我開始陸續(xù)收到投訴反饋——其實基本上也沒什么反饋,要么是顯示“已經立案”、要么得打好幾個電話調出工單才能看到回復:開發(fā)商已經走完退款流程。
工單結束,要是有疑問,請繼續(xù)填寫,再等待7個工作日。我追到房管局電話,回復還是一樣,我補充:“錢還沒到賬呢,怎么算是走完流程了?開發(fā)商怎么說你們怎么做,為什么不派人實地核查?”
工作人員被我每天十幾個電話騷擾得相當不耐煩,說他們最近每天還要下鄉(xiāng)巡查,還要處理工單,根本沒有那么多人手考察。我一氣之下,決心繼續(xù)投訴。那段時間每天只要一上班,我就打開各個小程序和官方的后臺查看進展,7個工作日、7個工作日,已經走了好幾輪,還是車轱轆官話套來套去,事情沒有實質的進展。
一刷朋友圈,突然我有了主意。
藍姐此時正在??凇俏以趲啄昵碍h(huán)球旅行中認識的朋友,一個湖南大妞,快40歲了還沒結婚,事業(yè)做得不錯,人也活得明白。我倆都是豪放潑辣類型,很聊得來,一起在土耳其結伴玩兒了一周??粗{姐曬的照片,想到那瘦干巴民警的話,我想,現在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,只能祈求上天眷顧了。
我給藍姐打了語音電話,問她能否替我出頭,跑這一趟,追回債務。若是以她拔刀相助的性格再“鬧上一鬧”,說不定能行。沒想到,她聽完,比我還氣,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下來,還說:“反正我也閑著沒事兒干,正好想和人吵架!”
聽她這么夠意思,我心里暖融融的。為這事兒拜托過太多朋友,大部分確實沒有能力,小部分人不愿意,只有她真的費心費力費時間。一場變故,讓我切實感受到了人情冷暖。
藍姐行動的速度比我預想得還快,第二天一大早,她直接就打車去到了售樓中心。進去以后就直接一副要干仗的架勢,點名要李平出來接待。門口銷售見情況不對,謊稱李平在樣板間接待客戶,讓等一等。藍姐沒應他的話,開始在售樓處大喊:“今天你們富力要是不讓李平出來,我就砸了你們售樓處??雍习傩昭瑰X,高管銷售私通收黑錢,我看看天底下還有沒有王法了……”
保安上來阻攔,她一舉手,已經報警了,等等警察就過來,現在手機也在全程錄音。想看看警察到底是護著一個被坑了幾十萬的老百姓,還是無良的地產商。售樓處也是業(yè)主的休閑吧,不一會兒,便有幾個叔叔阿姨圍了上來。對方怕事情鬧大,趕緊把藍姐“請”上了二樓。
藍姐開門見山,說自己是大華的親姐姐,今天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要錢。李平也不甘示弱,說只接受大華本人的委托,其他人一概不認。大華和我在這邊聽到信號,加緊配合給李平打了電話,說今天就是要拿到錢的,不然藍姐也不會離開。
李平又說,財務是獨立核算的,不在售樓處,在??凇@句話正中藍姐下懷,她在??谟蟹?,“海口我熟得很,該找誰?哪怕在三亞在廣州,我們都可以直接找”。
李平慌了,又說財務不對外,只能是等人家消息。
藍姐混跡社會多年,見李平做不了主,不顧一切阻攔,鬧進了領導辦公室,又換了副態(tài)度,掰開了揉碎了講“弟弟”和“弟妹”的不容易,講富力的違約在先,講這幾年耽誤了錢的使用。領導魔高一丈,先說不止我們家是這種情況,都是這種情況,后開始哭窮,說今年多少房企倒閉、多少企業(yè)裁員,臨近年關,公司真的沒錢。還說事情找到他,就一定會給個結果,最遲也會在2月底付清——也就是1個月后。
藍姐軟磨硬泡邊打邊哄,最終把還款日期提前到2月14號。一上午的時間,從幾個小時的錄音里,我看到了渺茫的希望,但也確實實現不了年前拿錢的心愿。
大華勸我說:“可以了,要是2月14號再不給,咱們就再去找他們要?!?/p>
我白了他一眼:“要是和你一樣,再被他們拖3年呢?”
他悻悻不作聲了。
對藍姐我不盡感謝,包了上千元的大紅包作來回路費和費嘴抹舌的安慰,還給她寄了上好的菌子。她倒是覺得愧疚,說沒能一次跑腿把錢要回來。她允諾,反正她過年就住在海南,2月14日要是我還沒收到錢,第二天她就再去給我追債。
我心想,這也是不理想狀態(tài)下的最佳結果了。
驚喜的是,藍姐的滿腔怒火3天后就被平息了。
那天下班,大華便接到李平短信:財務正在走款中,預計明天到賬。他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,激動地說:“看來藍姐還真是厲害,一‘鬧’果然見效!”我趕緊高興地把這個消息告訴藍姐,心里琢磨,還是民警說得對。
第二天一大早,我和大華已經無心上班,守著手機等待開發(fā)商放款。9點剛過,一筆26萬多的轉賬便到了。我們激動地擁抱在一起,就差涕泗橫流。我們又仔細確認了好幾遍——真的到賬了,拖了3年多,一點一點攢夠的27萬真的回來了。我如釋重負,跟大華分別向各自的父母、知道此事的親近好友一一“報喜”。藍姐比我還開心,說總算是沒白跑一趟。
平靜下來,我才想起來看看之前投訴的幾個“信箱”有無回復。一查,看見了海南省信訪局剛剛回復給我的郵件,通知我案件已經調查結束,結果見附件——點開附件,是正式的紅頭文件,“高度重視”“組派專人”“協(xié)商退款”……原來還是信訪局起了作用??磥?2345幾個來回的投訴、藍姐的出馬、房管局的電話、我和銷售來回幾次的爭吵,都沒有讓開發(fā)商放在眼里。
我沒告訴藍姐這件事,錢要回來了,一切無所謂了。雖然算上利息和一些機會成本,會有些虧,但我們身心俱疲,無力再做掙扎了。
晚上我們一家子到了海底撈享受了一頓。大華爸媽直言以后讓大華把錢交給我定奪,“你想買哪里就買哪里,這回絕對聽你的”。我趕緊謙讓,只想安心吃完這頓飯。
大華從業(yè)主群退出之前,發(fā)了我倆艱難維權的種種遭遇,建議大家盡早維權,說完話便功成身退。而我還在群里,他瀟灑地全身而退,激起了群里建群以來最為激烈的討論。很多“鄰居”都說自己也遭遇到了這種情況,有二十多個人紛紛加大華微信,想要請教方法。
大華遇事舌頭短一寸,笨嘴得說不清,我只好在群里亮明身份。很快,又有十幾個群友陸續(xù)加我。挨個簡單聊了幾句,我仿佛看到了一張張和我類似的、無力的、疲倦的面孔。
我正痛快地對開發(fā)商大罵特罵時,李平發(fā)來了我在群里的聊天截圖,指責大華和我挑事,還故作神秘地問:“你真以為錢是你維權要回來的?”
錢已經拿回來了,她說破天我也風輕云淡了。為幫助更多人維權,我專門花了一整天的時間給大家做了一份文檔,從怎么和開發(fā)商溝通,到投訴熱線,到怎么說、怎么寫,都做了系統(tǒng)的整理,5千多字,放到群里供大家參考,然后退了群。
唯一欣慰的是,入群兩年,認識了這么多“鄰居”。一個重慶老姐姐知道我的事情后,專門加我微信,給我發(fā)了大紅包,還說想回“XX灣”了隨時過來,就住在她家。我發(fā)了害怕的表情說:“還是算了,素未謀面過的房子,已經耗盡了我所有的精力?!?/p>
2022年過年,我?guī)е笕A一家的殷切期盼和要回來的錢,一個人去了趟海南,準備買套自己喜歡的房子。原本理性的大華被此次風波折騰得神經敏感,我臨出發(fā)前,他們一家子去求神拜佛,保佑我能順利買到稱心的房子,令人哭笑不得。
疫情加上限購,海南樓市幾乎腰斬,藍姐陪著我看了幾處,真是處處凄凄慘慘戚戚,感覺整個城市的購房者估計都超不過百人。我驚喜發(fā)現,2018年大華家不敢企及的文昌、瓊海、萬寧,竟然墊一墊腳也能夠得著了?;貋砗?,我輾轉思謀了良久,選定了文昌某處一個大開發(fā)商的樓盤,能貸款、臨海、漂亮戶型,幾天后開發(fā)商簽了認購協(xié)議和合同。行情不好,一前一后,讓我們省了將近100萬。
藍姐笑說:“你長后眼,海南給你做空了。”
我無奈擠出一個笑容:“大概老天爺也看我們可憐吧?!?/p>
沒想到,等了3個月后,銷售又開始變卦,和我們說:“政策原因貸不了款,備案價太低,還需要調整……”
熟悉的套路,大差不差的說辭。我知道,新一輪的撕扯,又拉開了序幕。
(本文人物名均為化名)